现象与思考 | “圣经现代中文译本修订本”风波之透视

连日来，在很多基督徒的朋友圈和微信群上《圣经现代中文译本》（一般简称为“现中”，下同）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至今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而在此之前，这个《圣经现代中文译本》在大陆的教会和基督徒可以说是“默默无名”，然而由于突然间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波而一下子“火”了——当然，这种“火”，很大程度上是指该译本遭受的“炮火”。

一、现代中文译本“风波”的直接起因：有关经文翻译的是是非非

这场风波的直接起因是有关罗马书一处经文（罗8:3）的翻译。“现代中文译本修订版”的翻译是这样的：“摩西的法律因人性的软弱而不能成就的，上帝却亲自成就了。上帝差遣自己的儿子，使他有了跟我们人相同的罪性，为要宣判人性里面的罪，把罪除去。”（罗8:3现中）

一些眼尖目明的基督徒很快就发现了这处经文翻译存在的漏洞，并且拿中文和合本的翻译做了对比：“律法既因肉体软弱，有所不能行的，神就差遣自己的儿子，成为罪身的形状，作了赎罪祭，在肉体中定了罪案”（罗马书8:3和合本）。

显然，现代中文译本的这处翻译是有明显问题的，似乎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和我们罪人一样也具有“罪性”或“原罪”，这和基督徒所接受的耶稣基督既是完全的神又是完全无罪的人的信条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现代中文译本的这一翻译掀起巨大风浪……

确实，我们查看其它版本的圣经，并没有这种“使他有了跟我们人相同的罪性”的说法，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中文译本的一大漏洞，甚至是一大败笔。不过，这个版本的翻译者还给这处经文加了一个批注，显示出翻译者对这处经文还有另一个方向的思考：“使他……罪性”或译“取了跟我们相似的罪的肉身”。这个批注算是回归了“主流”。

可是，现代中文译本并没有因这个批注而“逃脱”一些基督徒的批判和抨击，由此也引起一场孰是孰非的神学争论。虽然多数人持激烈批判态度，但也有些基督徒对现代中文译本的这一翻译予以理解。

要弄清这个问题，需要回到经文文本。译为“（罪）身”（现中是“罪性”）的那个希腊文词汇是“σάρξ”，是一个中性词，有身体、肉体、肉身、血气、（人感官的）天性、人的本性等意思，其意义要靠上下文来确定。

英文KJV是直译的，译为“flesh”，罗8:3是这样翻译的：“For what the law could not do, in that it was weak through the flesh, God sending his own Son in the likeness of sinful flesh, and for sin, condemned sin in the flesh”。

而英文NIV则是意译的，译为“（the sinful ）nature”，也就是“罪性”：“For what the law was powerless to do in that it was weakened by the sinful nature, God did by sending his own Son in the likeness of sinful man to be a sin offering. And so he condemned sin in sinful man”。

有研究新约希腊文原文圣经的弟兄指出，在希腊原文里“σάρξ”这个词（也就是罗8:3这里的“罪身”的“身”）具有多个含义，也是英文词汇“性”（“sex”）的源头，不一定与罪有关。比如，约翰福音里有这样一个句式：“ἐκ θελήματος σαρκὸς ἐγεννήθησαν 从肉身生的”（约1:13），这里的“肉身”（σαρκὸς）就是中性的，和罪无关。

此外，还有弟兄指出，像现代中文译本这种类似的译法在其它某些译本里也有出现，比如《新耶路撒冷圣经中译本》把罗8:3翻译为：“……具有和我们罪人相同的本性”，而《牧灵圣经》的翻译则是：“（上帝）派了自己的儿子，取了跟我们罪人相同的本性，作为赎罪祭，判决了我们人性中的罪”。

因此，有的弟兄据此认为，现中把“罪身”翻译成“罪性”，从整节经文的逻辑脉络来看，不是说耶稣是有“罪”的，而是说耶稣认同俯就我们，并承担我们的罪责。故此，不能轻易说现代中文译本的翻译有“教义性错误”。

综合上述，说到底，对于罗马书8:3的翻译，牵涉到一个关键的而又词意颇为复杂的希腊词“σάρξ”的翻译，不同的翻译者参考不同的资料并且有自己的思考方向，因此难免有差异。这是可以探讨的，属于学术问题。

所以，也有的弟兄姐妹不赞成那种上纲上线的批判，认为现代中文译本的翻译确实是不够严谨，不过其批注做了补充，算是一种纠正。没有哪个译本是绝对十全十美的，有些问题可以探讨，也可以进行批评，但贴上某些标签（比如“毒草”、“异端”、“篡改圣经”之类）就有些为过了。

二、现代中文译本“风波”背后的因素：流言带来的巨大刺激

因着这次风波，很多基督徒不仅“唾弃”现代中文译本圣经，也对这个译本感到“新鲜”。说“新鲜”，是感觉这个译本是新近面世的，并且遭来巨大非议。

其实，现代中文译本早在四十年前就有了，并在二十余年前做过一次修订。而且，现代中文译本早已开放网络版权，在著名的基督徒网络论坛“约拿的家”上、在“基督教圣经在线阅读”里都收录了“现代中文译本”，说明这个译本还是有一定认同度的，至少没有被视为“毒草”，更没有产生“篡改圣经”的舆论。笔者有时候在研经中也会参考多个译本，其中就有现代中文译本。

所以，笔者在这里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能不令人思考，一个圣经译本为何“迟至”40年后才引发如此巨大风波呢？以前在海外也有对现代中文译本的激烈批评，但这一次风波却如此引起普遍关注，据笔者的观察，是某些流言刺激并助长了这一风波。

这次风波最开始是由一张图片引爆的。这个图片拍自基督教“两会”旗下的南京爱德公司（在中国大陆范围内全权负责印制圣经，我们手里的中文和合本圣经或中英文对照圣经基本上都是爱德公司印制的）印制的现代中文译本修订本圣经，翻译的问题经文被勾红，然后有人说这是三自“篡改”圣经的明证。

于是乎，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重大消息”很快就传遍很多基督徒的朋友圈和微信群。“篡改”圣经，那可不是一件等闲视之的小事！而不少基督徒就此认为这个“现代中文译本圣经”就是三自组织翻译的。甚至还有人发话，号召大家赶快“储藏”和合本圣经，并煞有介事甚至危言耸听地说圣经被“篡改”了，以后就看不到和合本圣经了。

这一流言若仔细查看后，会令人哭笑不得，但其杀伤力巨大。弟兄姐妹们大概还记得去年两大谣言对基督徒的冲击吧。一个是圣经书籍被从网络上“下架”，然后有谣言冒出说圣经在中国成为“禁书”了；另一个是所谓“宗教法”出台，“以马内利”“哈利路亚”“阿们”等基督教词汇成为敏感词。网络上下架是真的，因为圣经在中国还不是有书号的出版物，所以只能在教堂里购买，但说圣经是“禁书”就是无稽之谈。而所谓“宗教法”出台，更是无中生有。中国目前只有宗教事务管理条例，没有“宗教法”（全国人大才有资格立法）。

说三自组织翻译“篡改”了圣经的“现代中文译本”，这是一个明显的误解。网络上可以查到有关“现代中文译本”的来龙去脉：“《圣经现代中文译本》是（香港）圣经公会于1979年出版的中文圣经译本，又于1997年又参考教友之意见，出版《现代中文译本修订版》。它主要对象是刚接触《圣经》的读者。此译本的翻译工作开始于1971年，由许牧世教授、骆维仁博士、周联华博士、王成章博士和焦明女士等人所翻译。”

这也就是说，现代中文译本是四十年前由香港的圣经公会出版的，和三自八杆子都打不着。在香港的基督教书店可以买到现代中文译本，大家并不感到惊讶。可是放到了大陆，就惹出风波了……

显然，这次“现代中文译本”风波并没有经文翻译争议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经文翻译问题，大家可以探讨可以争鸣。因为现代中文译本已经问世四十年，在网络上至少也挂了好几年，但其“问题”直到现在才暴露出来。正如我们看到的，没有流言的刺激和助推，是不可能如此被放大的。这里有敏感而复杂的心理因素。

三、有关这次风波的反思

在上面我们已经探讨了引起争议的经文翻译问题，还探究了这一风波背后的流言问题。在这次风波中笔者还是看到也有的地方需要检讨和反思的。

第一，是把神学学术问题简单地“教会政治化”。中国大陆的基督徒传承基要派传统，爱慕圣经持守圣经的心志是很好的。但在神学上往往陷入僵化教条，容易上纲上线。比如现代中文译本对罗8:3的翻译确实不够精准，难免引起争议，但这个译本还加了一条备注作为补充：“使他……罪性”或译“取了跟我们相似的罪的肉身”。

如果没有这个备注，大家可以尽情去批判，但有了这个备注，说明翻译者还是有其他思考的，就像和合本圣经里有时候也有小字备注，说明某个词或句式有其它意思的翻译弹性。所以，这是可以探讨和争鸣的，不值得大动干戈、上纲上线。对现代中文译本的猛烈批判，都用上了“毒素”、“毒草”这类文革词汇，这是很不健康的。

第二，是对中文和合本圣经的过分迷信，或曰“唯和合本主义”。和合本圣经虽然问世一百年了，至今在华人教会里还是使用最广泛的。和合本圣经自身或许有无穷魅力，也值得喜爱，但不能追捧过头了。以前笔者就遇到过这种现象，有的基督徒把“唯独圣经”视为是“唯独和合本”，这就是太狭隘了，势必走向反智主义。

这次现代中文译本风波中，有的基督徒引用启示录 22:18－19的经文：“我向一切听见这书上预言的作见证，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甚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在他身上；这书上的预言，若有人删去甚么，神必从这书上所写的生命树和圣城删去他的分。”进而说和合本圣经连一个字都不能增减，否则就是“篡改圣经”，必然遭受神的诅咒。这种论调才叫“篡改圣经”吧（启示录这里指的是和合本圣经吗？），所以只能是贻笑大方。

自从和合本圣经问世一百年以来，在华人教会里先后有多个译本出来，比如吕振中译本、新译本、当代译本、思高译本等。这些译本各有千秋，确实可以拿来参考。和合本圣经虽然历史比较“悠久”，但也是有不足的，在语言文字上还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在所接触的抄本上也有一定局限。所以，圣经翻译工作也是需要向前推进的。于是在过去几十年里有些中文译本相继问世，其电子版大多能在网络上找到。

“现代中文译本”的面世就有这样的背景，其翻译者尝试克服和合本某些缺点。在网络上有权威介绍，并且也客观指出了和合本圣经存在的不足（其实这也是任何一个严谨的圣经研究者都能看出来的）：

“圣经公会鉴于华人最常用的《圣经和合本》的一些字句对某些读者（尤其是初信或教外的）暗晦难明、生硬拗口，甚至造成误解（这是由于《和合本》的语言属于白话文运动的早期，许多语词用法已与现代中文白话文的使用习惯有不少差距）。此外，《和合本》是以1885年出版的《英国修订本》（English Revised Version）为翻译蓝本，并参考《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而不是直接从原文翻译，转译过程中难免出现错译的情形。再者，当时根据的原文抄本无论从数量或素质而言都不能与现存的抄本相比。因应不少教内人士呼吁重译的声音，圣经公会遂决定推出符合现代白话文，通顺易懂、又具时代特色的新版《圣经》。”

现代中文译本圣经好不好，读者可以自行评价，其中的不足之处，也的确有专业人士出来指证。但和合本圣经存在的不足和瑕疵也是一个事实，所以翻译圣经的工作应该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向前推进的，而不是停滞不前，甚至故步自封的。

总而言之，这次现代中文译本圣经风波的发生，不仅仅是一处经文翻译的争议问题，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窥视中国当前教会生态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能看到有些问题需要反思。